商家跟热点的方式，早已突破想象力边界。不久前澎湃新闻报道的一则举报，揭开了小众宠物交易的灰色地带——电商平台公然售卖酷似《疯狂动物城》“盖瑞”的小蓝蛇“海岛竹叶青”。这般模样可爱的小蛇，实则是剧毒物种，寄送过程中暗藏人身安全隐患。更值得深思的是，这起交易背后，还牵扯出一个更核心的争议：面对这类有毒、甚至濒危的蛇类，我们到底该不该保护？

先厘清边界：售卖“盖瑞”，早已触碰法律红线

面对举报，不同平台的回应呈现出微妙差异：小红书和抖音明确表态“不允许售卖野生动物和有毒生物”，闲鱼则给出“不允许售卖保护动物，但海岛竹叶青不属于保护动物，无强制规定”的说法。看似“合法”的解释，实则混淆了法律边界。

从物种保护评级来看，海岛竹叶青分布于东南亚尼科巴群岛，IUCN评级为濒危级，但未列入《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》（下称《公约》）附录。《公约》的收录标准聚焦“物种是否被用于贸易”，却难以预判人类层出不穷的“商机”，这也导致单一以《公约》为标准，无法精准界定物种的濒危程度。但这绝不意味着进口、售卖这类物种就合法。

根据《中华人民共和国禁止携带、寄递进境的动植物及其产品和其他检疫物名录》，除犬、猫外的所有活动物（含哺乳类、鸟类、爬行类等）及动物遗传物质，均禁止携带、寄递入境。《中华人民共和国生物安全法》第六十条更明确规定，任何单位和个人未经批准，不得擅自引进、释放或丢弃外来物种。

具体到海岛竹叶青的交易，其并非中国本土物种，必然涉及境外进口，这已涉嫌构成《刑法》第一百五十三条“走私普通货物、物品罪”和第三百四十四条之一“非法引进、释放、丢弃外来入侵物种罪”；若该物种源自境外疫区，还可能触犯《刑法》第一百五十一条“走私国家禁止进出口的货物、物品罪”。无论从来源、交易还是运输环节来看，这些海岛竹叶青的流通均存在严重的合法性疑问。

人蛇矛盾：刻在进化里的恐惧，难以消解的对立

这起事件之所以引发广泛讨论，本质上折射出人类对蛇最激烈也最矛盾的态度：一方面，蛇在宗教、流行文化中占据特殊地位；另一方面，它又可能是最难与人类和睦共处的动物。不少动物科普创作者都有过类似困扰——蛇类相关内容常被平台举报下架。这种排斥感，并非单纯的“偏见”，而是深植于基因的本能。

蛇探测理论（Snake Detection Theory）给出了科学解释：在进化史上，为躲避蛇的咬伤或捕食，灵长类逐渐演化出对蛇的敏感探测能力和恐惧本能。实验发现，猴子看到蛇的图片时，大脑中较为原始的枕核（pulvinar）与杏仁核（amygdala），会比看到其他猴子脸部等中性图片时产生更快、更激烈的反应。这种对蛇的恐惧，堪称人类进化的“底层代码”，早已融入血脉。

保护蛇的价值：不只是生态，更是经济与人类自身的需求

基于这份根深蒂固的恐惧，人们很容易提出质疑：“保护蛇有什么用？”但事实上，蛇是最容易看到“价值”的动物类群之一。与华北豹、老虎等旗舰物种不同，蛇的直接经济利用极为普遍——食用、药用、蛇皮加工、宠物饲养等，其生物毒素更是生物制药的重要原材料，比如治疗高血压的血管紧张素转化酶，就源自美洲矛头蝮毒液中的肽。而人类对蛇的过度利用，正在严重威胁野生种群的生存。

最典型的例子，便是中国人熟知的蛇羹。《香港蛇羹产业的保护和文化交叉》一文作者2019~2020年的调查显示，香港是全球最大的毒蛇收购地区，受访的三家蛇餐馆每年收购蛇的重量分别达2~6吨、6吨和10吨。过去，香港食用蛇主要来自中国大陆（1990年数据显示年出口量超100万条），如今则转向东南亚，尤其是印度尼西亚。

DNA检测发现，香港蛇羹店最常见的物种是滑鼠蛇（俗称“水律”）和南洋眼镜蛇。滑鼠蛇因过度捕杀，印尼曾在1993~2005年禁止出口，在中国它也是“三有”保护动物；南洋眼镜蛇未分布于中国，却位列《公约》附录二，是全球出口量最大的毒蛇，印尼、马来西亚为主要出口国，香港为核心进口地。此外，样本中还发现了濒危级的三索锦蛇和银环蛇。更值得警惕的是，所有受访店家均承认蛇源“大部分是野捕”，有店家甚至提到“大陆经济发展后，蛇价上涨，大部分蛇都在大陆被吃掉了”。

有人会问：“养殖蛇不能替代野捕吗？”理论上，管理规范的蛇养殖场可实现生态可持续，但合法合规开办养殖场、获取种源难度极大，且在中国，以食用为目的的蛇类养殖已属违法。现实中，“野捕蛇冒名养殖蛇”“洗山货”（将野捕蛇放入养殖场洗白身份）等乱象屡禁不止。

如今香港食用蛇产业已明显萎缩——2013年有23家持牌食用蛇商家，2025年仅剩9家，蛇餐馆也只剩30间。但另一个趋势值得关注：宠物蛇产业正在崛起，2023年香港经许可进口的宠物蛇达4.3万条，较2021年的1.1万条激增。而宠物产业同样暗藏对野生种群的威胁，比如与海岛竹叶青一样因美丽备受喜爱的绿树蟒（《公约》附录二），印尼是唯一允许出口人工繁殖个体的国家，但调查发现，2009~2011年间，当地有4227条野捕绿树蟒被收购后送入养殖场“洗白”出售，交易途中大量蛇只生病、感染，且因过度捕捉，野生种群数量大幅下降，商家还可通过贿赂官员绕过监管。

显然，即便从纯粹的经济角度出发，保护蛇类、规范相关产业，也是保障长期发展的客观需求。

保护蛇≠不保护人：共存才是最优解

反对保护蛇的核心理由，往往是“人蛇冲突”——蛇数量多、常侵入居民区，剧毒蛇更是可能造成致命伤害。中国每年毒蛇咬伤案例达25~28万例，相较于“放虎归山”，“放蛇”更容易引发公众愤怒。但事实上，保护蛇与保护人并非对立关系，反而能实现相辅相成。

“见蛇不打三分罪”的观念根深蒂固，但从安全角度看，盲目攻击蛇反而会增加被咬风险。正确的做法是联系野生动物救援人员，将蛇转移至远离人居的栖息地，这对人与蛇都是更安全的选择。

印度的实践的就是很好的例证。作为蛇咬伤问题最严重的国家之一，印度的蛇咬伤治疗和教育协会（SHE-INDIA）并未将蛇视为“敌人”，而是联合蛇类专家、野生动物救助组织，为偏远地区蛇咬伤者提供就医支援，普及救护知识。喀拉拉邦林业部还推出“蛇意识救援保护”APP，用户发现蛇后可上传带GPS定位的照片，召唤志愿者转移蛇只，同时获取附近提供抗蛇毒血清的医院信息。对泰米尔纳德邦152名蛇类救援人员的访谈发现，他们大多出于对野生动物的热爱投身工作，自愿承担装备费用和咬伤医疗费——他们的工作并非“反人类”，而是在实现人与蛇的和谐共存。

消解偏见：从恐惧到包容，教育是关键

人类对蛇的恐惧虽根深蒂固，但并非不可改变。宠物蛇的流行，就说明部分人已能突破本能，与蛇建立亲密关系。更可喜的是，越来越多人即便仍害怕蛇，也开始认可其生态价值。

希腊的调查显示，受试者对蛇的容忍度虽低，但普遍支持保护蛇，其中有野生动物相关活动经历（如观鸟）的人，对蛇的包容度和保护意愿更高。巴西一家爬行动物馆对1000多名游客的调查也发现，多数受访者不怕蛇，且认为保护蛇很重要，而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有过与蛇的直接互动。研究人员指出，与动物的互动可有效治疗恐惧症，因此，能提供野生动物接触机会的教育场所至关重要，它们是消解人类对蛇偏见的核心载体。

未来野生动物保护的大趋势是“共存保护”。面对蛇类，我们既需保持必要的谨慎，也应多一份包容。或许在不久的将来，《农夫与蛇》的故事，将不再被解读为“蛇的邪恶”，而是成为“救助野生动物时需保护自身安全”的警示——这既是对蛇的保护，也是对人类自身的负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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